「木头」父亲
我妈眼里的我爸,是一块木头,而且大概是世界上最冷、最硬、最不懂幽默的木头。这块木头从我真正对世界上的色彩和情感有记忆起,便让我觉得平日里对他多说一句话都极其无趣——因为我印象中他最好的态度和最大的热情,并非对我,而全在面对他的工作和病人的时候。
我曾以为「希波克拉底誓言」能神奇地给所有从医者多个灵魂,所以我爸才能不厌其烦、和颜悦色地面对所有病人的难缠和哭闹以及病人家属的倾诉、絮叨,偏偏在面对我时,却恰好地切换到能量耗尽的疲惫模式。
我常想:这块木头,和「医生」这个职业真是绝配,比如他居然能无意却毫不委婉地和我说,他迄今为止的人生中最骄傲的三件事是:娶了我妈,从医,生了我。虽然他并未声明三件事的重要度顺序,但我一直对于我被排在「从医」之后而耿耿于怀。我确信这块木头的内心,一定真的觉得能从医是他人生中排在「生我」之前的顶重要的事。
事实上我对他因为这个职业而带来的很多事都「耿耿于怀」,比如少有他陪伴、笑脸的童年,有序的读书要求,严苛的专注度训练,每项都让我对他的回忆沾满了「无聊」「沉闷」的味道。
沉闷的「碎碎念」
我的童年在我爸各种专业书堆得满当的家里见缝插针地长着:小学放学回家,常要先进行一番搬书运动才能挪出空间写作业;做完作业想出门玩,抬头发现我爸居然还在看书——他不是要准备考试,就是在查资料,我只得悻悻地翻开书装模作样地继续呆坐;周末早晨起床正要打开电视,遥控器下面常压着张纸条:新的读书计划,完成才能看电视。
正因如此,我爸每本厚达几公分的医学书都是我的一位苦主:这些大部头搬起来像铁块一样沉,虽然成长在它们旁边,但我相信,除了医生,任何人都绝不会有一丁点欲望去翻开它们——它们太无聊了,无聊到就算里边每个字你都认识,但连起来读会顿感生僻而拗口,没读两行就能困得让人眼皮打架。
于是诸如「我爸还有那些医生,怎么能看下这一本本比《新华字典》还厚、还大的书,他们不会觉得无聊么?」以及「嗯,一定是因为这些无聊的书,才会让我爸变得那么严肃而没意思。」的想法,成为了我童年独特的「碎碎念」。
后来这些「碎碎念」反而影响了我对一个行业的从业者的评价模式,其中一条是:我以为的「辛苦」和「磨砺」的忍耐上限,仅仅是他们基本要求和下限,比如医生们,需要不断用知识的深度,去挑战拯救生命的难度,光是这点,没法让人不对他们的工作肃然起敬。
「缺席」的常态
虽说对爸爸的无聊冷漠不满,但其实我的「不满」并不是常态。「常态」是我连见到他无聊冷漠的机会都没有——写病历、加班、抢救、值班、病人转院、出差、开会……我爸能因为任何一件事而缺席我的生活,这才是我成长至今的「常态」。
我可能是周围同龄人中,第一个学会自己在家、自己洗漱睡觉的孩子;第一个自己上学、放的孩子;第一个自己买菜、做饭、洗碗的孩子……这些「学会」,不是因为「我能」,而是「不得不」。过去他几乎每天在科室写病历到深夜,若遇突发病情还要抢救加班,妈妈若也不在家,不得不只有我孤军奋战去对抗提前而来的独立生活。
所以小时候无数个夜里我最期待的,是眼皮发困又强撑不睡的时刻,耳朵能钻进渐渐响亮的熟悉的脚步声,还有我爸掏钥匙开门前那一声习惯性地咳嗽,它是我记忆中,最悦耳的门铃。
「爸你回来了?」
「唔,你怎么还没睡?」
「刚洗完澡,马上。」
三句无聊平常的对话,只是他大概不知道,我等他那声咳嗽已等了一晚上。
医之成就
因为爸爸,医生在我心里一直是最崇高的职业。虽然因为工作的繁忙和疲惫,他留给我的记忆多是「沉闷」「严肃」这些看着就让人难以高兴的词,但无法否认那个职业分秒间的妙手回春,能从死神手中给濒临崩溃的家庭夺回希望的那种成就足以让人崇拜——有些事非得亲眼见过才会懂得,生命的可贵。
02年父亲指挥抢救了一个出生体重0.9kg的早产儿,手指如火柴棍般细,生命垂危到须臾间就会阴阳两隔。因为这事,他连呆了3天医院没回家,我给他送饭时看到那婴儿,若要形容当时的震撼,想象下市场随便一块2斤重的里脊肉,成人单手都可以轻松包托,而那个孩子已小得令人揪心到:「她要得到上天怎样的眷顾,才有机会继续留在这个世界」的程度。
一年后,几乎是相同的情况,一对试管婴儿双胞胎,出生时3斤不到又呼吸衰竭,转院路上,小婴儿呼吸停止多次,她们的爸妈一路上也跟着精神崩溃多次,幸运的是爸爸医院,成功获救。
我不会想到那3个女婴后来都健康成长并当了我的干妹妹——女孩的父母感激爸爸为她们家的力挽狂澜,让孩子认我爸当干爹,这是她们家认为的,报恩的最好方式。
医院里那些确认自己的亲人已经成功脱险后劫后余生般喜极而泣的病人亲属时,我会想:有时候「虚惊一场」真的是人间最美的词语,比什么「大富大贵」要好上百倍,若你明白何为「失去」。
不愉快的医闹
部分医学概念的普及有限让大众对医生,往往误解多于理解,感性大于理性,加之一些宣传因素,医患关系在近十年空前扭曲地剑拔弩张。
就像我和他人聊起爸爸在年坐镇指挥奋战了22小时抢救一位羊水栓塞的孕妇的故事后,大家的